第一百九十四章_袋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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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四章

  睡不多时,棚外又是“吱哟呃呃呃……”的怪啸,半天里忽地坠下一枚炸弹,就落在医疗棚西南五丈之处,“砰!”削去一栋民宅残存的屋檐一角,轰然掀起二十丈高的泥土碎石,砂石哗啦啦落下来。炸声响彻云霄,孙承志猛地惊醒,随气浪身不由主,腾的跳起来,登时见面前约摸丈许远的一队担架,连人带担架一起给冲击波掀上了天,半空里炸得血肉如齑粉。他尚没回过神来,天上炸弹像下雨一般,一个接一个,落地狂炸,彷如平地里突生出无数黑色火焰的蘑菇。

  整个世界黑了下来,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,啪地关上了盖。孙承志不暇多想,双臂揽住张承德的身子,翻身将之压在地下,以自身掩在其上,趴伏贴地。箱子盖关上了,依旧不得消停,炸弹继续砰砰砰,仿佛往箱子盖儿上用锤子敲钉子,捶之不已,从天黑捶到天明,又从天明捶到天黑。炸弹将地上的一切颠来簸去,人物无遗,齐皆如置身万顷海浪,或给吞噬入漆黑的土地;或是掀飞至数十米的空际;或在浪尖或入海底。

  差幸孙承志命大,第一波轰炸炸弹没有一颗落在他身周,但突然有两个人飞堕在他背上,正撞在腰间,痛得他龇牙咧嘴,翻身一瞧,竟是先前那名娇怯怯的女学生和另一名女童子军。女童子军落下时已昏了过去,那女学生却兀自睁大眼睛,一对眼睛黑如点漆,朗似秋水。孙承志与之四目交拢,刹那间好似已交谈了千言万语,承志一把将之搂在怀里,少女亦蜷身缩在他的卵翼之下,抱头闭眼,一阵阵气浪如蒸,吹得人又热又窒气,女学生头甫贴地,眼前一黑,登时窒气昏厥。

  敌机撒下数百枚炸弹,便自去远,留下满目疮痍,热气蒸腾,孙承志自泥土里翻出来,胸腔已受到强烈冲击波的爆震,只觉胸中憋闷、疼痛,想是肺泡和血管给震破了吧。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自己就不能倒下。眼见医疗棚那半堵墙壁早给炸得只剩下几块大石头,熏黑发黄。好端端一段两丈许的青石板大路,彷如有人几次三番地犁来犁去,早已找不到半块青石板了。四周的树林悉数烧得无影无踪,空旷的烂泥田里,只余下一段烧焦的残树干,袅袅生烟。孙承志胸口一痛,似无人幸存,忙俯身挖出张承德和适才给爆炸掀飞落在他身上的两名少女,三人虽各自昏迷,却所幸都还活着。

  孙承志怕鬼子的飞机转眼又要来,忙背起张承德,一边一个,夹起两名少女,提气纵身,脚下如风,朝南面奔去。才跨出两步,蓦地脚踝一紧,孙承志低头一看,泥土里翻出一只乌黑的手,自己的脚巧然此时落下,右脚踝不由自主塞入那只手里。承志一抬右腿,将那只手带起,从土壤下拽出一名女子,长发披在脸上,看不出是谁。他放下三人,拉出这女子,扳过头来扫去泥屑一瞧,竟是先前那名忙得东窜西走的大眼睛护士。

  承志一探她颈脉,竟还活着,不禁大喜,心道:“炼狱爆炸之处,能见着一个活人,便是福份。”忙抄起她左臂围在自己颈后,复背起张承德,夹起二少女,抬头挺腰直背,脚下快步,朝防空洞飞奔而去。奔到市区废墟残留的一条人行道,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,电车外面,淡淡的太阳,电车里面,也是太阳——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。进了防空洞,洞内挤满了人,有脑油气味的,棉墩墩的冬天的人。从人头上看出去,倒见到了久违的明净、浅蓝的天。

  有人大声发出命令:“摸地!摸地!”哪儿有空隙让人蹲下地来呢?但孙承志总算可以把身上的几个人放下地来,继而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,到底是蹲下来了。飞机往下扑,砰的一声,就在头上。孙承志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张承德的脸,黑了好一会,才知道大伙儿都并没有死,炸弹落在对街。

  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进来,裤子卷上去,少微流了点血。他竟一脸得色,想是群众的注意集中在了他身上吧。门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门捶不开,现在飞机飞走了,他们便越发理直气壮了,七嘴八舌嚷:“开门呀,有人受了伤在这里!开门!开门!”不怪里面不敢开,因为人太杂了,人什么事都做得出。外面气得直骂“没人心。”

  到底后来里面开了门,大家一哄而入,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,穿堂里的箱笼,过后是否短了几只,不得而知。飞机庶几又来掷弹,可是渐渐远了。警报解除之后,大家又不顾命地轧上电车,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。

  孙承志歇缓了一口气儿,此时依旧背的背,揽的揽,夹带的夹带上,随着人流,一步一挨地好不容易挤出了防空洞来。一出来,他迳往江边飞奔而去。他虽负着四个人,不下五、六百斤,但乘着防空洞里少歇,体力恢复了些,便健步如飞,跑了一个时辰,已然到了苏州河畔光复路。百余米宽的河面污乱不堪,河水乌黑发臭,不知深浅,天时虽寒,臭气却熏天。孙承志见西侧有一个仓库,窗扉完好,似堪御寒,忙三脚两步,狂奔入内,放下四人,推门关闭,方才吁了口气,一边抹汗,一边游目顾盼。他不见有人,料想是开战之后,看守都逃光了,心下一喜,略喘息片刻,便去掐三个女人的人中,将三人弄醒。两名少女醒来只是浑身打颤,吓得相互搂抱一团,那个护士一醒来就尖声大叫,认出孙承志后,兀自大惊小怪,抓头挠腮,心慌意乱。

  孙承志说了五人来到仓库内的情由,三女方才略略心定,护士转惊为喜,爬上高高堆叠如山的货物,往窗外探看,连叫:“哈哈,鬼子还没打到这里,我还活着,我还活着,活着真好!”孙承志道:“你快下来,别大叫大喊,小心引来鬼子!”那护士一怔,望着他问:“你不是说鬼子还没打到这里么?”孙答:“你嗓门恁般大,目下半个上海滩都听到了,鬼子焉有不闻之理?”护士听出他揶揄之意,脸一板眉头一挑,大大地哼了一声,俯身撅屁股,慢慢爬下地来。她双足一沾地,猛地奔向孙承志,甩手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撩去,饶是孙承志武艺高强,立时避开,也给弄得甚是狼狈,怒道:“你做甚?怎的没来由的就打人?”

  护士眼一瞪,啐道:“呸,叫你再讥讽人家!”白了他一眼,转身走到两个女孩身畔,三女咭咭呱呱,问长问短,相互检视有无伤损,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叹气,一会儿哭泣,一会儿又相对大笑,仓库内回音,登时成了小儿女莺啼燕叱之场。孙承志见张承德兀自昏迷,额头上一个劲儿冒汗珠,伸手一摸,烧得滚烫,他听三女交谈不休,沉声道:“你们过来看看,我这兄弟怎的发烧了?”闻言众俱凑拢过来,护士翻翻承德眼皮,摸了摸额头,愁眉苦脸道:“不行,烧不退,还是得给他打抗生素,否则不死在伤口上,人也要给活活烧死!”三女互相检视了数遍,见他腹部弹片贯穿腰部,右肋关节炸伤,显系子母弹所伤,血沃成河。

  孙承志沉吟片刻,说道:“你们好好躲在这儿,我去日本人那里找找看。”护士尖声道:“使不得,时下鬼子将药物也看得比性命还紧要,你还没找到他们藏药的所在,就会没命的。”承志搔搔头道:“不试试又岂能知道究竟行不行,你们留在这里,别出去,我去探探出路,顺便弄些吃的过来,别乱跑啊。”说着便自推开一道门缝,探头出去,东张西望,见无人之际,倏然出去,轧轧关上铁门。他展开轻功,几步便纵至北西藏路口,正要拔足往北,忽听背后自河上传来“砰砰”的枪声,循声望去,但见垃圾桥上一前一后有人相追逐。孙承志纳罕心道:“河南岸便是英法租界,日本人不敢入去,不知逃的是好人,还是追的是良人。”

  相隔既远,孙承志一时看不分明,追赶者枪响渐密,似是人数有增无减。他怕这拨人闯到仓库去,忙自伏低身子,朝众人来路迎了上去。如此一来,立时相距近了,那逃跑者抵达北岸,转过桥堍,便与孙劈面相迎。他拼命狂奔,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好不容易过了桥,已然上气不接下气,猛可里见迎面一人跑得比鬼还快,吓得两腿发软,一骨碌滚倒在地。便只这么一睒眼之间,孙承志竟认得此人便是军统副局长戴笠的爪牙曹立俊。他登时怒火噌的蹿上头顶,大吼道:“呀呔!好你个杀千刀的狗贼,今日落在我手里,便送你去见阎王!”

  列位须知,这曹立俊系戴笠手下的一名杀手,四年之前的初夏,他在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暗杀杨杏佛。孙承志探查出底细,暗中追索,不料曹某滑溜,戒慎提防,竟自逃过追杀。翌年冬天,戴笠谋杀《申报》总经理史量才,派的杀手还是曹立俊。杀死史量才后,曹某旋踵就逃亡外省,隐姓埋名,孙承志再也没了他的下落。两人虽未正面交手,但神交已久,积怨已深,此刻狭路相逢,自是分外眼红。曹立俊是个会家子,滚倒地上,一骨碌又自爬起来,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匕首,他一眼之间也已认出了对头的面目。

  身后一阵枪响,追赶者也已撵至,孙承志举目望去,但见四个长手长脚的白俄,气喘吁吁地跑来。他见白俄俱穿着巡捕房的制服,心下更认定曹立俊又在为非作歹,也不多言,甩手就往曹某的喉头打出一枚丧门钉。曹立俊应变奇快,仰天一个铁板桥,身子与地平,双膝弯九十度垂直地面,双足如钉在地上,丧门钉堪堪自他鼻端掠过,一阵死鱼般的腐臭腥味儿,钻入鼻翼,直冲脑门。不容他立起身,右腕“太渊穴”一痛,匕首拿捏不住,呛啷坠地,俄尔右臂“曲尺穴”、腰间“脊中穴”、腹部“商曲穴”、胸口“膻中穴”、背后“大椎穴”……陆续给孙承志点中,内力到处,曹某全身麻痹,从头发梢到四肢指尖,寸寸难动。

  曹立俊噗通背脊撞在轧石马路上,孙承志顺势一脚,将之踢得横滚了三个翻,撞在当头的一名白俄足背上。孙承志朝这名两米来高的白俄双手一拱喊道:“人抓到了,你们把他拿下吧,告辞!”这白俄有张孩子似的肉红脸,瓷蓝眼睛,伸出来的圆下巴,头发已经稀了,形象略显滑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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