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九十三章_袋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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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三章

  连日来孙、张两人或以步枪狙杀、或暗器偷袭,神不知鬼不觉,干掉了七、八十名穿马靴、披绶带、挂指挥刀的日本军官,就在那升起黑雾,以及沿着地平线最先出现熠熠闪耀的红光之处。

  流弹炮火无眼,飞机投掷炸弹极尽凶残,一枚枚黑乎乎的炸弹象羊拉屎般呈螺旋形下堕,巨响隆隆,数不清的炸弹落地升起一股股插天般的尘柱,炸响之处瞬即弥漫湮没于火海之中。骁将罗卓英麾下这第十八路军二万之众,几乎死光,全报销在爆炸的巨浪、火海之内。

  一枚枚炸弹落在七层高楼顶上,所有的窗户蓦然都从里面亮起来。那些庞大的建筑物象一个个羊皮口袋似的膨胀起来,继而一声可怕的巨响,从上到下裂开许多道巨缝,楼房轰然坍塌,掀起一股股霉臭的黑泥。而燃烧弹肆虐过的地方,马路沥青全烧光了,广场和林荫道的树木都若点着了的火把,燃起熊熊的火焰,烤得地面通红通红。楼房正面的墙还孤零零地立在松软的黑土里,袅袅冒着白烟,墙后面到处都有破裂的自来水管喷泉似的溅水。窗户张着大口,一个个黑窟窿就像髑髅没有皮肉的脸上剩下的眼眶洞……

  四辆坦克开来,将地上的死尸碾成肉浆,发出的响声伴着坦克隆隆的车响,叫人听得难受。坦克几乎冲到了中国守军的眼面前,张承德只一颗炸弹就准准地丢入了一辆坦克的履带盖板下,炸毁了它的一条履带。履带散开发出铮然铁器响声,响声之中,孙承志踏着声音的脊背,蹿上它的炮塔,掀开顶盖,塞入炸药,瞬即将之炸得有如红葫芦,里面三个鬼子只出来一个,也转眼不支而僵毙。

  第二辆也被中国的战士炸毁了,第三辆扭头就跑,其实是个圈套——它来的时候是倒开的,于是乎它顺势就朝跟在后面的中国兵射击,我军冷不防给打懵了,坏了二十多个好汉子。坦克的火炮也同时狂吼起来,打出接连不断的爆炸,各方在起火。一个汗水迷住了眼的黄毛小鬼头士兵正使劲揉眼,立时便给炸成了两截儿,下半身霎时粉碎,上半截儿头、手不全,高高飞起,挂在了半塌的高压线上,曳曳飘风……

  子弹夹着刺耳的锐响,从西面八方射来,乱糟糟的,最后一辆坦克也不知是给谁炸掉的,但花了好半天,终于还是搞掉了。一颗子弹才打中一名壮汉的脸,他的脸就已飞走了四分之三。须臾,紧贴在后的张承德一只左耳给炮弹炸飞,半边面颊烧毁,给抬去后方医院救治,匆匆上药裹缠了纱布,一旦清醒,他又反身挣扎着回到阵地,杀鬼更凶、更卖力。而孙承志确乎是一员福将,数日恶战,战场等如炼狱,弹雨如织、火光满地,他却完好无损,虽满脸墨黑,血污满身,但全是日寇的血所染。

  眼看十八路军岌岌可危,天幸宋希濂、王敬久所部与宝山驻军坚守阵地,牵掣日军兵力,日军无以为继,罗卓英方得喘息。殊不料日军未几益兵转攻宝山,宝山守将姚子青婴城死守,孤城百计苦撑,连败日寇大军历十多日之久,弹尽粮绝。日寇飞机滥炸,舰炮狂轰,步兵如潮,却是如蜻蜓撼石柱,抛尸万余而不克。及至姚子青所部五百人悉数战死,日寇尚不敢攻城,麇集舰炮、飞机,将空城炸烂,尽毁城垣,再看不到有活人、障碍物,方才敢遣兵探路。此一仗日军虽陷宝山,却只得了座废墟,而日人损折过半,代价靡费高昂,其再行益兵,费时连旬,罗店之战,难进尺寸之地。而其余诸处日军悉遭痛击,连战连北,各据一地,困于重围,心丧胆落,苟延残喘。

  蒋介石不惜血本,日本添一兵,他就增一营,总不叫在人数上输了气势,连番增兵,中国驻军麇集七十万之众。两造百万人混战于上海弹丸之地,阵线犬牙交错,反复拉锯争夺每一寸土地。日本飞机遮天蔽日,炮声日夜隆隆不绝,火光烛天;中国守军的高射炮忙架还迎,两国的流弹不停地飞来飞去,尖溜溜长叫“吱哟呃呃呃……”,然后“砰”落下地去。那一声声“吱哟呃呃呃……”撕裂了空气,撕毁了人们的神经。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了一条一条,在暑热的熏风中簌簌飘动。

  中国人不惜性命,苦苦鏖战,双方损失齐皆日以千计。日军悍恶,困兽犹斗,杀红了眼,死战不退,阵前陈尸无数,日晒雨淋,腐败溃烂,恶臭熏天,疫病丛生。人间炼狱不过如此,战场残酷,笔者难描绘之万一,列位意会。

  话说这日连旬的大雨才停,雨后飞机倏乎便来,英英地在天上盘旋,“孜孜孜……”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回来,“孜孜……”痛楚的噪音,像煞牙医的螺旋电钻,磨得牙齿痒痒,直挫进了灵魂的深处。鬼子飞机飞了一整天,舰炮不间断轰了六个时辰,屋顶上的瓦有一多半没有了。捱至二更,方才消停,头顶上不住有泥水坠下,滴滴答答,弄得战士们浑身又腻又黏,好生难受。

  下了好几天大雨,战壕里已成泥河,漫到了胸口处深。中国守军千方百计想摆脱泥水之困,先往土上倒汽油,点火把泥泞烧烧干,结末泥巴虽烤干了,但走在上面却烫脚,烫得人脚底板上全是泡,只得作罢。岂知泥浆不断涌入壕沟,孙承志趴在壕沟里静候了半个时辰,不见日军再来,方吁了口长气,爬出深沟,摸香烟抽。

  硝烟散尽,硝磺之臭尚浓,呛得承志连连咳嗽,遥遥能隐约望见海上,处处冒烟,水溅起老高。大战舰喷射出的排排火光,转瞬将炮弹撒来,从他的头上飞过,发出古怪的隆隆声,赛如吹管乐深沉的声音。张承德则趴在沟壁上,似昏似醒地呼呼喘息。原来连日苦战,他旧伤未痊,新伤早添,腹部中弹,鲜红的血汩汩流淌得到处都是血迹;脸上创口亦来不及换药,已自溃烂,纱布乌黑,发出阵阵腐臭;气管上也给弹片划破了一个小洞。他浑身发烧,神智时清时迷。孙承志见状,呼地跳回壕沟,连日大雨,又经炸弹炸得松软,地上到处是烂泥。承志一脚踏入烂泥,一陷一拔,行走甚是不便。

  他一步一挨,至承德身畔,皱眉道:“你的伤口都烂得发臭了,须当去找医生医治,走,我背你去!”张承德大饼脸上汗出如浆,迷迷糊糊之间,兀自推拒,喃喃道:“杀鬼子,杀鬼子!”孙承志不由他多言,将之负在背上,提气一跃,跳出深沟,朝医栈飞奔而去。

  其时中秋之期,月色澄明,清光泻地,地上一片焦黑,到处汩汩冒起白烟。孙承志东张西望,闪缩而行,让开横冲直撞的担架队或散兵游勇。经过一个很大的炸弹坑,瞥见一个老兵掉进积满污水的坑里,他哼哼唧唧、拖泥带水地爬上来的时候,钢盔上尽是水蛭,他还捞上来一条吓傻了的大鱼……

  穿过乱墟闹市,走过一段青石板大路,来至一处石墙,石墙齐皆由四、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,石墙本是一间石屋,原堆放木材,三面墙壁已给炸坏,余下一段残垣,隔着一张铺着白色褥子的板床。十八路军医队就草草在此搭棚救治伤员,孙承志鼻端一股股药水味,闻着发呕,忙屏气凝息,耳畔忽有一女子声音莺莺呖呖道:“快,把他放在这边,喂,说你呢!”承志觉得臂膀给人抓了一把,转头过来,两眼前一对剪水双瞳,又大又圆。

  两人凑得太近,孙承志只看到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,忙退后一步,见是一个花俊年华的护士。孙承志忙将张承德扶卧在护士手指的一张草席上,旁边顺石墙一溜儿躺满了伤员,有的断臂折足,有的脑裂肚破,放眼望去,张承德的伤与之相较,只能算是轻微伤。孙承志暗道:“怪道这小子死活不肯来换药,若是我也会不好意思的。”正胡思乱想之间,那护士朝一人道:“你给他换药,知道纱布怎的包扎吧?好,快点!换完了药,再给那个人的小腿胫骨绑上夹板,记得要绑紧!快快快,打麻醉剂……甚么?没啦?我去找找!”伤患太多,医疗队人手奇缺,一人当三、四人使唤还嫌不够,这大眼睛护士算是老人,替医生主持场面,忙得团团转。

  一名女学生打扮的少女娇怯怯的走到张承德面前,蹲下身来,手里握着把剪刀,想要剪开他头上的绷带,握剪子的手抖抖索索不敢遽下手。孙承志一看便知她是个生手,忙一把夺过剪刀,手如游鱼,倏地剪开,轻轻将血凝粘连的绷带揭开。女学生愣愣地看得呆了,那大眼护士忽地经过,一看承德伤口便顿足道:“啊呀,这伤口烂得……太迟啦,这边抗生素早用完了,他这伤口挨不了多久了……”来不及把话说完,那护士又跑到一边忙去了。孙承志给她一说,吓得也没了主意,与女学生两人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均惘然不知所措。

  愣怔之间,那大眼护士又奔过,一拍女学生肩膀道:“别愣着,快弄下一个!”话声未落,人已跑远,连一眼也不再看张承德。孙承志急道:“喂!哪里有抗生素?”护士声音远远传来:“日本人有!”孙承志哭笑不得,虎目含泪,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,倏然顺嘴角流下,一跤坐倒。

  人来人往,脚步杂沓,伤重者无数,无人来问津张承德之死活,孙承志哭了一会儿,跑去问医疗棚后的童子军处讨了一卷纱布,到炸断的自来水管处接了一盆子清水,端回来将承德头部、颈部、腹部三处伤口逐一洗濯了一遍,将黑衣会秘制的金疮药撒在腐烂发白的创口之上。金疮药配制不易,承志将一瓶尽倒了下去,他心道:“既无对症之药,死马当活马医,侥幸好转,也未可知。”撒光药粉,将纱布缠得严丝合缝,方才长长吐了口气,如此细功夫,实比打仗还辛苦,承志已然累得满头大汗。

  功夫不负有心人,敷药之后,张承德呻吟渐止,痛苦之色减缓,庶几便沉沉睡着了。孙承志这才松了口气,背倚断垣,游目四顾,来来往往,人们痛苦挣扎,呻吟嚎叫,有的脑裂肚破,有的断臂缺腿,有的哭喊,有的昏迷,有的扛抬担架,有的救死扶伤……场上口音天南地北,似乎已然汇集了全国十八省的人于一堂,乱嚷嚷看得人头晕,他见那两、三个军医和护士亦忙得满身血迹,蓬头垢面,衣衫不整,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,看着看着,眼皮沉重,悠悠竟自睡着了。日军火力猛恶,爆炸声隆隆,地面抖颤不止,两人连日恶战目不交睫,此刻任你响声动静再大十倍,也难撩走瞌睡虫的魔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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