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五十六章_袋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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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六章

  张承德勉力爬起,哇的吐出一大口秽物,呕呕了半晌,才略定神,又是心头犯恶心,呕呕地又狂吐了起来,转眼就将隔夜的饭菜也吐了出来。他趴在地上,连翻呕吐了四回,犹如搜肚呕肠一般,再也吐不出来,还吐出大滩的酸水。他一边吐一边心里暗道:“哪里冒出来的鬼东西,这厮功夫好强,手法竟恁地鬼异,这武功还是人么!”原来聂什科夫在甩他的同时,快如闪电般捣出另一个拳头,打在他的肚腹之上,打得他肠胃翻江倒海,难受之极。

  说来话长,其实承德两度给打飞,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。旁边发愣的狱卒见了人人心惊胆颤,惊之为神怪,慑于波兰人的威势,谁也不敢发声喝止,生怕巨汉迁怒到自己头上,那可是丢性命的惨祸。但如此两度撞跌,声势不小,惊动了典狱长,皮鞋橐橐地赶来,见了血污四溅的场面,知道出事非小,忙怒叱众囚,麾众兵列阵场中,隔开两人,骂道:“你们闹个甚么?要打架等星期六,让你们痛痛快快地打个够,现在谁也不许胡乱动手,都给我滚回去!”

  众囚犯随班头陆续散归,洋卒督率两个“绿头阿三”(注释:即头戴绿色包头布的印度人。印度雇员在机关内部做杂务的,他们多数人的头上是裹绿布的;在上海的“外国牢监”内做勤务的印度人也大都头缠绿包布,上海人叫他们是“绿头阿三”。),扛抬承德至医疗室,延监狱的洋人医生医治跌打损伤。这一整日,囚犯和狱卒们,人人只起劲地谈论两人的决死斗,乱乱扰扰,直乱到傍晚,监狱内才复消停。承德受伤虽重,但全是皮外伤,也没损及筋骨,歇息两天就无大碍。他本就心情郁郁,今日又好没来由的吃了这番无名打,真是忧上加疼,苦中含冤。

  看守他的两名洋兵将室前粗大的铁栅一关,便肆无忌惮地朝他指指点点,冷嘲热讽,相互议论,笑上峰小题大做,这么一个不经打的中国人,还要特意关在橡皮监房里,太也浪费了。两个黄毛鬼子时不时拿轻蔑的眼神瞟瞟他,看他一副死鱼相,躺在床上发愣,更加看之不起。凭籍四壁、房门皆以橡胶垒砌,洋人也不怕他轻生自杀,肆无忌惮地着力讥笑。承德鉴貌辨色,虽听不懂两人的话,但便是死人也看得出他们的鄙视和不屑之态。他有苦难言,长叹一声,吐出的浊气中,懊丧、恚忿、悒郁、惊疑、惶惑、惆怅、焦心……诸般坏情绪,纷至沓来。

  一天两夜很快就过去了,十五个时辰中,张承德食不甘味,躺在破席子的板床上,也只是瞠目呆望八角形房顶。礼拜五的夜晚也已将尽,橡皮监房没有窗户,承德看不到外面,但中夜寒露,侵蚀得他骨头隐隐作痛,他知道这一天就要过去了。就在刺骨的寒意令他机伶伶打颤的瞬间,忽尔福至心灵,他浑浑噩噩、昏昏沉沉的脑中,忽地电光般一闪,思忖:“那洋巨汉力大无穷,招数繁复,手法快捷无伦,实是个劲敌。幸好前日挨了他两拳,虽然给打得鼻青目肿,但已觉察巨汉空具神力,武功全是外家手法,拳力没有附内劲,大抵是没有习练过内功。我便从内家拳破外家拳的窍门着手,当有获胜之算。”

  人便是这么一种古怪生物,一瞬之前,脑子还被痴情胡思所荼毒,才一秒钟的转念,思绪已入另一条岔道。张承德一想通此节,竟将对安娜的一缕情思,抛诸了脑后,豁然开朗,精神一振,双掌一拍,哈哈大笑声中,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。身轻如燕地跳下床,轻轻落在橡皮地坪之上,双足不丁不八,呼吸吐纳了十八周天,入于返虚空明的境界,于身外之事,不闻不见。门口看守正斜倚门框呼呼大睡,想是白天累乏了,此刻承德大笑拍手之声虽响,却也没惊动二人。承德功夫做好,耳贴门板,听外面洋兵兀自鼾声噜噜,不禁暗笑:“这两个家伙算是睡得死了,恁般托大,若有外敌侵入,他们焉能抗御?可笑洋人鸱张,却多半是脓包之辈。”他这般心里暗暗奚落门卒,算是报了他们连日来轻视自己的仇,心头一宽,人更精神,神清气爽,一个人盘膝坐回床上,暗自摩拳擦掌,静候太阳升天,四平八稳地等着与洋人一较雄长。

  时光易过,转眼黎明,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,洋兵醒来,呵斥承德洗漱、吃饭,上半天劳作之后,午间未到,忽听监狱内铜钟镗镗乱响。许多人甫闻此异响,都脱口欢叫:“哦!决斗喽,看决斗去也!”囚犯们俱皆大喜,抛下手头活计,蜂拥出去,一窝蜂般聚拢到广场上来。

  随着一群瞧热闹的人群一齐涌出的张承德,抬头望了望天,铅云低垂,眼看似要下雨。对面楼里脚步咚咚,“屠夫”聂什科夫大摇大摆地走到广场北端,他不屑去看旁人,一眼就盯住了承德,朝他倨傲地撅起下唇,右手蒲扇般举起,合掌握拳,翘起小指,往下一竖,嘴角边一缕轻蔑的笑意,掠过面颊。

  承德前日仓猝之间,不曾好好端详,此时凝目一谛,不禁暗叫:“这鬼东西,长得可真够丑的,像是一条肥大的水牯牛似的!手臂粗壮如树干,步法轻固,下盘功夫也甚来得,显是外门高手。这筹昂蔽大汉,必惯长拳,唯有以快取胜。”原来聂什科夫肥头大耳的一张脸上全是横肉,额头凹凸不平,犹如生角,鼻梁虽高耸,但鼻翼太大,显得鼻尖不挺,犹如狮子鼻,一对碧绿的眼珠子烨烨生光,凶霸霸的有如狮子猛兽,顾盼生威。

  承德忽地想起昨天干活儿的时候,同伴曾提起:“这西人监狱的向例便是这样,一旦囚犯之间有争斗,打架殴斗给狱卒看见,就须停手,并必得约在礼拜六,一决生死。决斗之中,放对的两方,若无一死亡,则决斗不停止。想来这也是洋人威慑咱们的一个毒计。兄弟啊,那波兰屠夫厉害得紧,寰球臭名昭着,跟他决斗,那还不是老寿星上吊——嫌命长么?我看你没多少时间活头啦,明日一战,好自为之吧。”

  两人跃众而出,承德站定身躯,不提气、不运劲,侧面对着聂什科夫,以利裕如进退;波兰人侈然自大,不丁不八,正面对着承德,目光中挤出两道贪婪而桀骜不驯的冷电,在承德浑身上下游走。头顶上的洋人高声宣讲:“决斗不限时间、不限器械,直至一方死命,才能结束。死生操于你们自己之手,好啦,站好了,我数三个数,决斗就开始!一——二——三……”

  洋典狱长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黄毛小子,中国话带着浓重的鼻音,舌头卷来卷去,听得好生不适,但数数用的是英语,当“three”刚出口,聂什科夫便腾地跳起半空,如一只弓腰作势的巨大狮子,扑落承德的头顶。罡风肆虐,空气一窒,势将承德压扁。承德一个“凤点头”,俯身向前疾窜,巨人轰然落地声中,他已快若惊电般地打了个旋子,转身一个“燕归巢”,飞纵跳在聂什科夫背上,足尖在他后心“魂门穴”重重一点,身子借足尖的一踹如离弦之箭般拔起,飕的扑向聂什科夫后脑,使一招“潜龙升天”,四指并拢,第一、二指骨向手心弯曲,拇指伸展,腕节屈向手心,作龙爪之状,向巨汉后脑风府穴抓下。

  承德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,使出这三招四式说来话长,当时围观华洋人等,全都只是眼前一花,聂什科夫已“呜哗”痛吼一声,身子扑地而倒,脑后鲜血狂喷,一条血柱宛如喷泉,飙得二层楼上密密层层的洋人鞋子裤管上,都溅满了血渍。张承德落下地来,不丁不八,站在当地,脸上淤青累累,眼目口鼻,肿胀处依然淤黑未消,但场上除了他自己,无人不惊愕,无人不大跌眼镜,无人不大失所望。

  一世巨盗,后脑中了承德碎石裂碑如腐的龙爪手功夫,头皮抓下一大块,脑桥经不住巨力而折断,连后盖骨也碎裂了。洋人见“屠夫”聂什科夫后脑血溅得诡异殊甚,看得是触目惊心,悚然大骇,纷纷乱嚷乱骂,呼救传医。那年轻的典狱长尤为惶骇,面上竟隐隐有悲戚之色,如丧考妣。承德眼力何等锐敏,典狱长的脸色虽只在面前一掠而过,但他已看在眼里,不禁暗道:“这厮怎的如此悼惜,其中似有弊,倒要小心提防。”

  正沉吟间,天上猛可里“霍啷啷啷啷”一阵三道惊电乱闪,天空黑沉沉地堆满了乌云,闪电将黑暗劈开,照得一片大亮。跟着三阵焦雷,接连轰轰发发,震得各人耳朵嗡嗡发响,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广场上一般。天上就似开了个缺口,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。大雨倾盆而下,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,势道吓人。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,直溅到廊下铁门畔。

  不一会儿,地上便积起数道小溪,从前日承德摔跌下来压坏的砖墙断柱之间涓涓流过。张承德身子一晃,已越过一处毁圮的廊柱,窜入廊檐之下避雨。他立定在廊下,注目场中巨汉的身子,一动不动,鲜血兀自汩汩自脑后抓**往外流,给雨水冲泡下,血水晕开,由红转白,四散溶入水中。大雨滂沱,地上的流水不一会儿便隐隐现出丝丝暗红,色作玫瑰,诡奇谲丽。

  巨汉在水里泡了一会儿,典狱长令手下将他扛抬至廊下避雨,眼看他伤势太重,似不宜搬动,腿脚快的迳去召唤医生赶来。三四个中国狱卒捧头抬腿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好容易将身巨体壮的波兰人抬至廊下,狱卒已是个个满头大汗,雨水汗水浸湿了衣衫,连内衣也湿透了。

  众人喘息方定,洋医生带着医具随狱卒奔来,推开围观人群,俯身检视伤口。洋医生五十岁的人,满脸光溜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淡灰的眼神坚毅,是个恪尽职守的人。他搭搭脉、捏捏头颈、端详了伤口,轻轻一按,聂什科夫的后脑便如喷泉般潠血。医生双手手套上沾满鲜血,滴滴答答地站起来,轻轻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走到典狱长身畔,不疾不徐地报道:“这位犯人全身肌肉痉挛,手脚麻痹,后脑伤处皮破肉绽,脑骨开裂。若是小脑干未损,倒也有一线生机,无如他脑干已断,莫说脑组织转眼要坏死,便是不断喷涌的血液,就会溢满脑颅,就使用麻醉剂吊命,也无济于事,只会徒增痛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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