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五十七章_袋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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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七章

  医生说话众人皆听得到,只是满口英文,承德一句不懂,但见典狱长听时神情凝重,听完后反而如释重负。他鉴貌辨色,看医生的神色,似乎确诊波兰人没救了,可典狱长的神色好生古怪,令他疑心大起,本来满腔战胜之窃喜,也化为了乌有,不禁怔怔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典狱长。

  典狱长正要发布命令,忽尔从楼里传来一声断喝:“甚么人,胆敢私闯监狱重地,快下来!别跑!”跟手传警呼援的哨声“哔哔”锐响,刺得人耳鼓发疼,心头怦怦乱跳。紧接着一阵孩童的稚音划破长空,自楼顶滑下楼去:“啊——救命——”狱卒和囚犯听得发毛,一齐涌向声音来处,承德心头如中锤击,觉得那童音好生耳熟,却一时茫然想不起来。

  他心底有股不祥的预感,三脚两步,随乱哄哄的人流奔至楼外东墙,狱卒囚犯已在楼缺口处倚墙张望,厚厚地围了一圈,你推我挤,看见的都在叫:“啊呀,是个小孩,有个小孩闯进来,爬到楼顶,不小心摔下来,头铳地摔得脑袋开花啦……”张承德耳朵里钻入这话,心头越发沉重,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。他用力推开前面的人,人们见是他挨过来,纷纷侧身相让。适才他一击毙敌,将人们心慕中无敌的屠夫轻轻易易地打死,人人暗生钦敬之意,已都隐隐地当他是个大英雄看待。虽无人喝彩助威,但大伙儿的心里却已将承德捧上了天去,此时大英雄要凑前,大伙儿自必赏脸。

  张承德探头望下,但见一个孩童躺在血泊中,脸朝上身子合扑,想是头颈已断,脑袋下血泊中还有白白的脑浆子流出,触目悚惧,看得承德喉头发痒,胸口恶心。他凝神端详,隐约似觉孩童长得有点像杨沪生,这一下犹如五雷轰顶,耳中嗡嗡发响,纵身便跳下楼去。

  落地后看得更清楚,雨水打在孩子的身上,溅起一股蒙蒙的水汽,孩子的身形样貌,正是杨沪生。张承德一颗心咚咚乱撞,俯身探他鼻息脉搏,一息奄奄,气若游丝,不禁骇忿交迸,朝人群中大吼:“快叫医生来,快来帮忙抬孩子,快快,还有气儿,还有气儿!”众人不分狱卒还是囚徒,本见此惨状,人人可怜孩子命舛,至于私闯监狱之罪,都已不甚介怀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此刻突闻孩子一息尚存,大伙儿心头都蹦起万分的喜悦,承德一呼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好几个便跳下来帮忙抱起孩子,有人则奔去将医生拉来。

  幸好医生德艺双馨,沉稳练达,指挥两名囚徒、一名“绿头阿三”和一名当班狱卒,分托在孩子头颈和四肢之下,小心翼翼地端起来。四十多岁绿包头的印度杂役见孩子伤情可怖,跌得凄惨,心下很是难受,小心翼翼地搬动小小的身子,眼中始终噙着一泡泪水。

  医生打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:“送孩子去医院,快,典狱长,快吩咐司机将车开到门口。大伙儿轻一点,轻一点,走稳,莫颠簸,尽量莫晃动……”虽然口齿不清,虽是群相嘈嚷,但大伙儿居然全都听得懂。囚徒、阿三、狱卒全是五大三粗的粗鲁莽汉,但捧着小沪生的手,一双双全似护士纤细的手一般的温柔,一路穿楼过户,绕树踏水。四个汉子,狱卒和囚犯这两类势同水火的人,居然不约而同,微微曲膝,以小腿快步,稳稳地将沪生送抵大门口,路上小沪生竟然如躺在板床上一般,稳若实地。

  张承德一路相随,口中不停呼唤着孩子的名字,一叠连声地鼓励:“沪生,沪生,莫睡着,莫合眼,沪生,叔叔在你身边,你莫怕,沪生,沪生……”众人拥至大门口,一辆黑色的轿车已停在华德路畔,人们快步而轻轻地将孩子放入车内,承德及两名狱卒跟上车,车子一声“呜呜”喘息,似是长叹,似是大吼,哧溜曳起一阵青色的尾烟,冲破雨幕,直向圣玛丽医院飞驰而去。

  大雨丝毫没停,倾盆大雨落在人们的头上、肩上,电光闪过,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在他们头顶不歇地响着,送出来的人们目送着车子远去,直至车子消失在马路转角后,诸囚徒唉声叹气,交头接耳,都可怜叹息孩子安危。他们乖乖地听狱卒指令,排队回归监牢,路上没人暴乱,没人推掇,没人乱闯,雨点溅地,水花四舞,拖泥带水的大伙儿心中只是在乞求上苍垂怜,保佑孩子能脱险活下来。

  监狱内与外面的世界隔绝,日子枯寂,人物单调,狱卒和囚犯一体无聊。囚犯之间心胸狭隘,时常决斗要挟,场面比电影动画还好看,狱内的所有人全都津津乐道,当别人打架为欢乐盛宴。礼拜六监狱向例的囚犯决斗,自然会使得监狱内防范疏虞,容杨沪生悄悄浑了进来。小沪生攀至楼顶,见张承德打倒一个庞然大物,兴高采烈,只是下面人多,不敢发声喝彩,只得捂住嘴巴,嗤嗤窃喜。岂知还没乐得片刻,天上大雨如倒般灌下来,小沪生顷刻之间,便成了落汤的雏鸡、落水的小鸭子。

  他怕淋雨感染风寒,流鼻涕打喷嚏事小,回家定会给吴爷爷知道,惹大人担心,却是沪生不愿看到的。他慌里慌张地缒绳而下,不想此时决斗已毕,时刻太短,围观的人群都有些扫兴,守外墙的狱卒大多回归自己本分的哨位,沪生溜下之际,便自撞到了枪口上。一名狱卒猛见头顶上一个孩子飞下来,大惊传警,又是朝天鸣枪,又是吹哨子招呼同伴,一声断喝更是将孩子吓得手上一松,从楼上堕了下去,笔直头磕泥地。

  所幸水帘一般的大雨已将楼外泥地濡湿泡软,孩子竟然奇迹般地一息尚存,送到医院急救之下,缝合颅骨,血浆吊命,十二个时辰后,总算是保住了性命。典狱长特为关照,容张承德留院陪护,由两名狱卒监着,隔了一天一夜,传回来好消息:孩子从阎王爷手中救了过来。

  上下一体欢忭,高兴之余,细究孩子来历,查明身份,大伙儿自是惴惴,担心承德会受何等处分。

  沪生垂危的消息承德托人去知会了吴虬,为避嫌疑,孙承志等人不便出面,托崔小红赴医院探望。承德与小红互道别情,相互慰抚了一番,交托沪生给小红,承德则守信随狱卒回监狱,听从典狱长发落。一回监狱,监狱内上上下下,全当他是大英雄,人人都盼典狱长从轻发落。

  狱卒先领承德回牢房,经过层层铁楼、间间牢房,囚犯们都用仰慕的眼神迎送他们。各色监房中传出来的都是大伙儿的赞叹之声:“大英雄回来啦!”、“好好好,你真是个好汉子!”、“孩子怎样,没事了吧?”、“恭喜你啊,决斗取胜啦,你的身手可真够高明的,啥时候教教我啊!”、“啊哈,好汉子,铁铮铮的好汉子,等出狱后,咱们换帖拜把子吧?”、“哟,你害不害臊呐,就你还配跟人家拜把子呢?连给人提鞋倒尿壶也不配哩……”、“放屁,滚开!大英雄,别听他们瞎三话四。”、“哦,哦,哦,大英雄武艺高,打得洋人脑袋破;洋人若敢欺负咱,就请英雄再决斗!”……

  就连一向在囚徒面前颐指气使的洋兵洋官儿,也是神色恭敬,眼光里一扫傲慢倨狂之态,柔和得多了。看守承德牢房的两个爱搬嘴弄舌的凉薄洋人,在他们走上楼层,老远便迎迓而出。那两名狱卒将承德交给二人,径自去销差。一个瘦长的洋兵屁颠屁颠地在前引路,另一个鬓脚须发浓密的黄毛儿在承德身畔相陪,亦步亦趋地回到牢房的橡皮门口。

  瘦长条子取出六寸长的英国伦敦?赫脱公司造钥匙,插入门上径尺见方的厚重铁锁的第一个孔内,转了一转,再行拔出,又插入下首第二个锁孔,依样旋开,一连开了三道锁舌,橡皮门才宕然开启。承德在牢房中耽了两个时辰,转眼到了午饭时间,去食堂吃了饭,典狱长便差人传话相召。

  承德便跟随来人,迳趋顶楼的典狱长室。那人延之入室,承德见典狱长已坐在办公桌前,手中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,吞云吐雾。他见承德进来,居然站起身微微颔首为礼,右手往桌前摆着的一张沙发软椅一指,笑吟吟道:“请坐。”又对那个黄皮精瘦的领路狱卒道:“这里没事了,你可以退下了。”那人微微躬身,答:“是!”斜身退出房间,顺手带上了房门。

  房内只剩下他两人相对而坐,典狱长开门见山地道:“那孩子的情况我已了然,姑念他年纪还小,这偷入监狱的罪罚可以免了。小子也摔得够呛,康复出狱还须好几个月吧?”承德如实答:“医生说还须住院二百多天吧,等能够出院了,还得将养一、二年,那也要看伤情了。”

  典狱长口中喷出一个个白色的圆圈,淡淡地问:“伤药费用不菲吧?”承德点头长叹道:“可不是么,正愁没钱呢。”典狱长颔首微笑道:“咱们先说说正题,这趟跟你决斗的大盗,向你突袭,是甚原因,你知道么?”

  “不知道,我目下还想不起来,何时得罪了他……”

  “呵呵,你蒙在鼓里,我却知道。”

  “嗯?你知道?你怎生知道?从何得知?愿闻其详。”

  “实话跟你说了吧,日本人买通了法租界公董局的外董,咱们英美租界的工部局也难逃他们的利诱,上头得了日本人的好处,密令我们设计暗地勒逼那波兰肥猪,故意让他偷袭你,引得跟你决斗,日本人想借此除掉你。前日聂什科夫袭击你很是顺遂,我手下有日本人的耳目,消息传过去,井上、金壁辉等一帮间谍头子,很是兴奋。他们本打算你们决斗之日化妆了前来观斗,给我严词回绝了。现下想来,还好没让他们来看戏,没想到你临阵像是变了个人似的,一举手之间,就格毙了对手。若他们来了,见了非怒而向你动手,那时场面就再难收拾了。日本人可真够胡来的。”典狱长摇了摇头。

  张承德恍然道:“原来如此,怪道这大胖子没来由地打了我好几拳,把我的后槽牙也打落了,真够倒霉的,霉运上来了,就是喝水也塞牙。”两人相视大笑,笑声中满是无可奈何。便这么几句话一对答,推心置腹,两人之间肝胆相照,惺惺相惜,已都拿对方不当外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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